我要用上帝的愛浸死他們——訪《給19歲的我》英華女校副校長

面對學生不理解,英華女校副校長周小鳳覺得「要用上帝的愛浸死他們」,紀錄片《給19歲的我》記下這句話,令人暖心。但她去年看到預告片後,卻失眠了兩日,心想「會不會太誇張?」提議不如剪走它。導演張婉婷一口就說:「講得咁好點解要剪?唔剪。」上映之後,不少人受這句話觸動,原來很多人認同教育需要有愛。

投身教育34年,她坦言入行時社會穩定、事情有規律,但今時今日一切急速改變。以前在她的課堂,討論國民身份認同,可以即席做民意調查,但現在會覺得是一個敏感議題。她感到很可惜:「如果年輕人在摸索自己的階段,有更多空間交流,我覺得各走極端的可能會減少。」

社會環境轉變,學生不易敞開心扉。她提起,2019年最難親近學生,現在社會氣氛看似祥和,但師生的內心依然有種隔膜,不如以前。那年之後,教育界淪為箭靶,成為社會問題的代罪羔羊。談起懷疑人生之時,她不禁哽咽起來,祈盼有更多人主動鼓勵老師,因為裨益必然是下一代。

英華女校副校長周小鳳在《給19歲的我》中,表明「要用上帝的愛浸死他們」,令人留下深刻印象。

英華的文化

人稱「小鳳老師」的周小鳳,是英華女學校副校長,也是英華的師姐。她在1984年畢業,形容自己是一個很平凡的學生,不是風頭躉,有點像《給19歲的我》的「Madam」。片中「Madam」由內地來港,用功讀書,無人逼迫都會自動自覺溫習。但周小鳳不是來自內地,而是在香港土生土長。

當時她住在水街附近,家境不算貧困,但當時的社會,父母大多教育水平不高,家中又多小朋友。「其實畀唔到太大支援你,好大程度你間小學係點,你就係點。」她在一間非常普通的小學就讀,英文不算很好,升上英華後,體會到「Madam」所講,那份過渡。

起初上課,她只聽得明兩三成英文,從老師手上接過的英文作文,紅筆字多過藍筆色,她要比別人努力,直至高中才慢慢適應。

這令她想起,英華昔日由傳教士創辦,既有半山的千金小姐就讀,也會接受丫鬟入學。30年代,港英政府立例禁止蓄婢,變相有多婢女被遺棄。傳教士於是承擔起照顧她們的責任,讓她們在英華讀書吃飯。「這就是我們的背景,有來自很卑微、甚至很艱難的人,同時又會有很富裕的人,包容性很大。」

但她說這裡的人都有一個特點,就是不喜歡炫富。她記得「世界船王」包玉剛的女兒,在英華讀書時,不會將私家車停在門口,反而會提早下車,再步行入學校。「我們的文化,就是大家都得到一個公平受教育的機會。有財富不代表有地位,大家都要互相尊重。」

她在2001年穿上昔日校服,參加聖誕表演。

放手與抓緊

所以她在這套紀錄片,不單止看見學生的成長,其實也勾起昔日的回憶,甚至自己的影子。其中有一幕,拍下舊校舍禮堂,她會想起從前老師分享的時光、很多團體一起玩的日子。清拆前最後一個早會,她還哭了出來。

但她記得,曾經有比她更年長的校友回校參觀,卻很豁達地接受「啲嘢唔同晒」,使她突然醒悟:「原來上一代人,要放低自己寶貴的回憶,才可讓下一代人,擁有新的發展空間。上一代人需要Let go,下一代人先有空間。」

「係啊,我今日幾唔捨得、覺得有幾多美麗嘅回憶喺度都好,我都要Let go。如果唔係,新一代就唔會有新嘅空間。」

在片中,她最珍惜的,是各人的真摯。「原來這班小朋友在鏡頭面前,可以很真誠地表達他們的喜惡與哀傷,這是一件很難得的事。」有幾幕,她更看得難過。其中一位學生「阿佘」一直融入不了同班同學當中,也會被同學流言蜚語,不少畫面影到她抹眼淚。

周小鳳記得,有一幕影到「阿佘」一個人在家中吃飯,家裏環境看似不錯,但很多時候就只見「阿佘」一個人,「一個咁細嘅細路,點解咁冷清食飯?很悲涼、很孤清。佢喊的時候,我覺得佢好寂寞。我作為老師,我都唔知佢曾經咁悽涼。」

放榜那天,很多學生都有家長陪伴,共同面對這個人生時刻,但「阿佘」又再次只得自己一個。她打電話入教員室想找老師,但找不到,轉身扯著自己的衣領走出來,一臉徬徨。「佢主動seek help、呼叫I want to get help的時候,但無人回應到佢。佢最需要人幫忙時,就只有自己一個。」

「好想親近當時嘅佢,但我們已經錯過咗。」

2003年,中七最後一日上課,跟她留影。

選舉的意義

片中也記錄了學生會選舉的過程,更捕捉周小鳳在點票結果出爐後,班房內鏗鏘有力地向同學解說選舉的意義。她表明很認真看待這場選舉,希望同學明白公民的責任,學會選擇,也要學習不被選擇,日後遇見選民,要多謝對方。

她說,每年學生會選舉後,都會跟學生檢討。「選舉有贏有輸,有人開心得抱頭痛哭,也有人因為落敗黯然神傷,當下他們很有情緒,作為指導老師,我不想他們因為輸贏,從此棄絕這個制度。所以那一刻,我要說一些振奮人心的話。」

事隔多年後,她坦言第一次看到這個片段時,大感錯愕,原來曾經講過這些話,很坦白說,如果今天再有鏡頭拍著,未必如此暢所欲言。不過,她仍然認同當初那番話,也認同學生會選舉對於學生的意義,重要且深遠。

「選舉可以好公平、公正、公開。學生對於選舉制度能否有信心,在乎我們如何組織這場選舉。由設不設門檻給候選人、候選人如何介紹政綱、答問大會的安排、到點票的每一個細節、投票站如何營運、點票是不是透明、公開選舉結果是否迅速。我們在每一個細節都用盡努力,令到公平、公開、公正。」

她記得有一年選舉,投票時間即將結束,有位學生因為看守票站而忘卻投票,問及能否酌情處理。她表明「不會因為你,延遲一分鐘關票站。」對方唯有一枝箭似的奔去所屬票站,事後亦多謝她:「沒有因為我是工作人員,給予我任何特權,令大家相信選舉是嚴謹的。」

十年過去,她不再是學生會的直屬指導老師,交過兩棒,但仍是學生會的顧問。英華仍有學生會,但這幾年因為疫情,選舉減少、上莊人數也減少。「現在多數只有一支莊,其實不是一件好事,有競爭先看到選舉的意義,多樣性要保留下來,讓大家有得揀。」

港大政治學出身的她,希望退休前,會再次看見有競爭的選舉。

《給19歲的我》片段截圖

為這代人做個紀錄

《給19歲的我》可貴之處,不單是真摯地呈現,千禧一代青春的鬱結和成長,更是呼應現實社會的變幻,昔日共同信守的價值。

她形容導演張婉婷「唔係高高在上,你要畀我影,佢係追住啲細路,當細路拒絕,佢好徬徨,問我們點算。試想想,佢已經係國際級導演,卻紆尊降貴、低聲下氣,放下身段。你作為佢嘅師妹,你都會看在眼內,」

「你覺得佢做緊一件好有價值的事,而佢做這件事,不為私心,佢係想幫這代人做個紀錄。如果我幫到佢,我都唔會介意。因為多年之後,這會是一個時代的印記。」

因此對於拍攝內容、剪輯部分、片中一切,她直言「我們無得話事,我們相信婉婷的選擇。」直至去年7月,她才觀看得到幾分鐘的預告片,同年11月校董會才第一次觀看製成品。

「用愛浸死他們」

那時候,她才第一次看見自己對著鏡頭,信誓旦旦「要用上帝的愛浸死他們」這句話,嚇了她一跳。「我問婉婷,可不可以剪走它,好誇張,自己聽完都滴汗。佢說唔得,講得咁好點解都要剪,唔剪。咁我尊重佢,呢個係佢嘅心血,如果人人都一句阿吱阿咗,咁唔使剪啦,套片就會變得不倫不類。」

話雖如此,但她仍有兩晚睡不著:「睇完嗰句說話真係好驚,人哋會唔會覺得我好誇張?」女兒出動安慰:「放心啦,你自己覺得有嘢姐,兩日後就無人記得啦!」後來她想通了,可能只是自己將自己放大,不要放大自己,就能放下執著。

說出那句話,是因為她覺得,現在所做的一切,即使學生沒有明言接受與否,但他們的內心都會明白的。「我的經驗是,當你用心去愛,好少人會感受唔到。他們一定感受到,他日長大了一定會百倍奉還,多謝你。」

當學生不受落,開始想擺脫攝製隊,令拍攝陷入膠著時,她就這樣鼓勵張婉婷,「盲目地、持續地付出愛。那一刻,你無可能同佢哋計、佢哋會不會明,你只能相信佢哋會明。」

結果上映之後,不少人記得這句話,反映的是「原來大家咁珍惜教育當中的愛,大家都好想有呢樣嘢。」觀眾的反應,令她和一眾教育工作者感到很鼓舞。

2003年的運動會。

懷疑人生

她覺得很幸運,因為這套片讓昔日的學生再次聯絡她,多謝她曾經的相伴。「你一直做都不知結果會點?間中都會懷疑人生。但這套片讓我收到一些正能量,就好似派成績表給我,讓我得到確認,很鼓舞。」

「因為很多時候,你不會當下見到學生有很正面的回應,更多的是拒絕,甚至有種疏離的感覺。你會很懷疑,是否我滋擾了他們?不受他們歡迎?不被接納?尤其是負責行政工作之後,處理棘手事情比接觸學生多,有時都會問自己,點解我要做老師?點解我要做呢樣嘢?日日處理棘手事情,真的會懷疑人生。」

「如果我可以感染曾經受過老師恩惠的人,返轉頭多謝老師的話,我會覺得很值得。」

說著說著,她哽咽起來。「因為有很多好好的老師,做了很多很多,都會懷疑人生,真係會好攰。最想做老師的人一定不是為了錢,最想回報的是生命的成長。」她覺得如果有更多人主動鼓勵老師,裨益必定會是下一代。

進入心扉

談起懷疑人生,這幾年多的是。她坦言,今天社會環境變得複雜,學生不再容易敞開心扉。她提到,2019年要親近學生,歷來最困難。「自己會多了顧慮,不知道他們如何理解、解讀自己的說話,說話會思量,自然有隔膜。當大人都有壓力時,小朋友當然也會有壓力。」

她覺得現在的社會氣氛看似祥和了,但師生的內心依然有種隔膜,氣氛不如從前,「無以前咁容易講心事,就算講都會過濾了。」

最明顯的分別是,以前在校園講不同政見的空間會較大。她記得,以前在她的課堂,討論國民身份認同,可以即席做民意調查,看看大家的選擇和原因。當時有學生認為,外國人覺得香港有獨特性,因而認同自己是香港中國人,但又有同學說,真實經驗是外國人一概覺得東方人全是中國人,不理來自何地。

「我覺得當時的對話好真誠,學生可以將自己的經驗分享,敢於表達他們不同的看法。但現在你會覺得這是一個敏感議題,大家不會太願意講自己的立場,也不敢質疑對方。整個交流和互動都不同了,我覺得很可惜。」

「如果年輕人在摸索自己的階段,有更多空間交流,我覺得各走極端的可能會減少。」

看見孩子

「就當是一種磨練。」

她在1988年開始做老師,1995年重返英華女校執教,數數手指已經34年。早年教過經濟與公共事務科、經濟科、企業會計與財務概論,近年教過通識科,明年新學年開始,教育局要求初中全面推行公民、經濟與社會課程,她也會接下這個燙手山芋。

回想起入行時社會穩定、事情有規律、學生很獨立,她認為今時今日,所有事情急速改變。「所以你會懷疑自己,但你要選擇不要停下來,要追上這個時代轉變、適應它。」作為老師,她覺得可以主動一點,與學生建立信任。

她打從心底覺得,教育應該賦予一個人更廣闊的胸襟和視野。她希望這個教育制度看見人的需要,而非很多劃一的要求,讓學生得到信任和力量,面對往後的人生和挑戰。「最想呢個制度能夠看見孩子。」

「我不知女兒認不認同,但我會給她空間。」她有一個女兒,自言不是一位虎媽。由學校走入家庭,她同樣覺得需要提供空間、指引和愛,才會令一個人成長。談到女兒,她總是甜絲絲又自豪地說,二人的關係「super close」,大家會感激和珍惜彼此的存在。如今女兒已經26歲,她也要接受女兒即將離開自己。

從「小鳳老師」身上,她在不同時候,無論是禮堂清拆、課堂討論、抑或女兒之間,都流露一份Let go精神,覺得要適時放手、給予空間。因為從《給19歲的我》看見,那幾名女生無論有何鬱結和經歷,他們的生命力總是頑強,甚至比成年人強壯,很多時只需要對年輕人常懷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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