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12倖存者圍困中信的記憶 Starbucks員工給水沖眼 警喝令雙手舉起如像勞改

2019年6月12日,是反修例運動的重要爆發點。那天之前,阿Sa是一位很平凡的女生,傳理系畢業,走進中資公司工作,初入行都有萬六、萬七元月薪。那天之後,她走上前線示威。6.12的裂縫之間,她經歷了圍困中信、躱入停車場逃亡、親睹女孩相擁失措痛哭、最後被要求舉高雙手敗走。人海滿佈變成一片狼藉,令她敲問的是「點解可以咁無人性?」

6月12日,天氣晴,有幾陣驟雨。

阿Sa連同友人一行三人,早上7時許抵達金鐘,但一大早的添馬公園、龍和道一帶,已佈滿人群,或許更多的人前一晚已經徹夜留守。他們一開始留在草地,因為「前面已經堆滿人,成條路都係人」,偶爾出現零星衝突,氣氛會緊張少少,防暴警員衝上前,噴過胡椒噴劑,也有人掉雜物、推鐵馬圍欄,但整體來說尙算和平。監警會報告引述警方估計,單是上午10時,政府總部一帶約有4.6萬人聚集。

平靜的氣氛讓他們中午12時,還有「閒情逸致」離開立法會和政府總部一帶,到金鐘附近食飯,但回來的時候已變得更加擠逼,因為人愈來愈多。由於友人父親在場,大家的共識都希望和平,於是參與民陣在龍匯道舉行的集會,那時候集會大台有新聞直播,他們主要就是:坐、hea、看新聞,有種志在參與的感覺。而她另一位朋友也到場,變成四人行。

現場一直都很和平,直至下午3時氣氛開始變得緊張。由6月9日百萬人上街,到6月12日數萬人包圍立法會,人數很多,力量很大,不變的是,始終無法撼動政府回應市民的訴求。示威者設下「死線」要求下午3時前撤回修訂《逃犯條例》草案,否則行動升級。結果,城內每一個人眼白白看著一場衝突和傷害發生,這可能叫作「共業」。

根據監警會報告指,立法會大樓公眾入口的警員在下午3時46分至48分間施放催淚彈;而添華道警員亦在下午3時47分向夏慤道施放催淚彈。

身在龍匯道集會的阿Sa目睹,在俗稱「煲底」的立法會示威區最先出現催淚煙,再湧向立法會道迴旋處,旁邊正是龍匯道,集會的人不斷後退,慢慢更變成「前線」,因為龍匯道另一邊盡頭連接演藝道,正是另一批警員的防線,警民之間只剩下三、四行,根本無路可退。龍匯道變得愈來愈擠迫,面向演藝道的人群也舉起雨傘,「原本警員都無乜嘢,但可能因為人多開始戒備起來」,集會主持開咪表明龍匯道有不反對通知書,不斷叫人入來,一直叫,一直叫……

大約10分鐘後,龍匯道無論立法會道或演藝道方向都出現催淚煙。她憶述,可能過程中零星有人掉水樽等物品,但不明警方為何要前後夾攻放催淚煙,因為只是一條直路。她身處的背後是停車場和地盤,即是無路走,大部分人唯有湧向前方的中信大廈,但馬路和行人路中間還有一道鐵欄。那時候,不少人穿著牛仔褲、短褲、就連裙都有,她目睹有些人根本不方便或個子不高,無法跨過鐵欄,於是身型較高的她成功跨欄後,也連忙扶了幾名女生爬欄,先繼續逃走。

混亂間,四人失散起來,各自分成兩人行,但當務之急已經不是會合。她形容當時煙霧彌漫,絕大部分人都沒有「豬嘴」防毒面罩,就只有普通外科或布口罩,根本無法抵擋催淚煙。她曾嘗試走近中信大廈,但整個門口已經擠滿人。

槍聲不斷,集會主持不斷強調有不反對通知書,是和平集會,並沒有任何衝突,促請警方冷靜,但都無用。「槍聲是嘭嘭嘭嘭,親眼看著很多條線跌在地上,最近一個催淚彈落在我數十厘米外。」最終大台主持也「頂唔順」,一邊說一邊咳,叫到一半,不得不掉下咪落荒而逃。

下午4時許,人們繼續逃亡,有人高呼:「快啲開門,走啊!」原來中信大門鎖上打不開,人群塞住,動彈不得。從中信大廈閉路電視顯示,最初只有一道玻璃門能進出大廈。「大煙到根本咩都睇唔到,與其在門口等死、焗死、等前面班警察衝過來,不如我冒險少少向前跑博一博?」阿Sa當時唯一的想法就只有「兜路行」,煙霧瀰漫下,眼淚和鼻水並流,一邊淋礦泉水,一邊奔走,從槍林之中走到中信大廈停車場地庫。

當時停車場內已有10至20人,她看見兩名女孩相擁哭泣,可能她們很驚、很害怕,也可能因為終於找到地方安頓下來,那一刻如釋重負爆發出來。她說,當刻大部分人的心態都是先找個地方逃亡、稍為緩和的心情,自己也有種「驚完僥倖自己無事」的感覺。畢竟她逃至停車場前,中信大廈外、龍匯道一帶還有數以百人,身陷白煙之中。

稍作安頓後,她致電失散的朋友,得知對方已在商場內尙算安全,大家都同意繼續各自尋路離開。逗留約半小時後,停車場內約有30至40人,但催淚煙開始由入口湧進來,加上停車場通風差,有人亦認為此地不宜久留,於是他們經後樓梯走入中信大廈商場內。

根據監警會報告及多段新聞直播片段顯示,下午4時09分至14分,龍匯道的不同位置,無論是立法會道的迴旋處,或演藝道交界,還是中信大廈正門入口,連同中信大廈停車場對出的添美道,通通都有催淚煙,部分催淚彈更擊落在中信大廈正門外的人群當中。

5分鐘,一段路,槍聲不斷,白煙四起,活活籠罩數百上千人。

「可不可以給我水?」

阿Sa走入商場後,一直沿電梯走上高位,基本上每一層都有人停留,大部分店舖已經提早關門,唯一還有咖啡店Starbucks開門,「當時好似還有一兩名客人,或者其實是集會人士,都分不淸了……」門面只有一位店員,她問對方能否給一些水,對方很樂意將水倒給她,也倒給大家,「他知道你要沖眼,不會給你熱水或凍水,而是特意替你調教溫水,其實是很貼心。」

那時候,示威者未有「裝修」Starbucks;美心太子女伍淑淸也未有連番出言,批評年輕人受外部勢力蠱惑、被社交媒體洗腦、表明要放棄年輕人。

經歷完一場逃亡,此刻終於平靜下來。阿Sa靠在商場窗邊,從高位往下望向立法會道迴旋處,不禁哭了出來,這次不是因為催淚煙,而是由一條佈滿密密人群的路,現在只剩下一地垃圾,那份荒涼。「棄掉咁多物資,走的時候究竟有多倉促?點解可以咁殘忍?點解可以咁無人性?我喊,不是因為我驚,而是原來你哋眞係無人性,要逼到香港人去到咩境地?」

「好像去了勞改」

她在商場上上落落兩三次,逗留在中信的人也愈來愈少。警方其後進入大廈「洗樓」驅趕市民,她經中信橋往夏慤道方向離開。「一出天橋,好像去了勞改,左右兩邊各有兩排防暴警員,要求市民一個個舉起雙手離開。」拿著頭盔或盾牌的人,被警員喝令放低:「仲拎住嚟做咩?攬住過世?」甚至舉槍指嚇。阿Sa身上沒有這些「違禁品」,但那刻也感到委屈,因為「呢班人憑咩喺度呼呼喝喝?」

最終她經中信橋行到夏慤花園,決家找路回家,畢竟自己都有受驚,沒想過今天會變成這樣。原先大三罷,就是希望能堵塞道路和出入口,讓立法會無法開會,那時候人群眾多,不相信警方會做出甚麼,豈料會開槍……原來眞的少看他們,如此沒人性。

那天,她和爸爸吵了一場架。

她走到警察總部附近時,曾致電過媽媽,提及遇到很多催淚彈。回家後,母親關心的,都是女兒有沒有受傷。但爸爸卻說了一些話,有少少「抵你死、你係要同強權鬥、係自己蝕底」的感覺。沒人明白的落難逃跑,沒人知道吸催淚煙的痛苦,換來的是「抵死」一句。

「我覺得好難聽。」

「我身體有沒有受傷不重要,更重要是你們知道我做的事是對的。」

「其實你們一早就應該要站出來,而不是我們這一代和下一代做這些事,回家後還要給你指指點點,其實你沒有資格話我。」

(節錄煙硝下的小人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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