俄烏戰事持續五個月,在邊境和難民營之間,有一對香港人拿著鏡頭,攝下被炮彈摧毀的家園和流離失所的難民,繼續以影像記錄時代。當日以「走難」形容離開香港的紀錄片導演張虹和林偉鴻,今日走到戰地追拍難民,目睹幕幕分離和道別畫面,羈絆的是彼此那種痛苦。
「想去拍烏克蘭難民,潛在動機是不是為了減少內疚?呢一刻我都不知道。」張虹道。「邊個諗到會有全面侵略?都咁多年,點解個世界唔能夠公平啲?點解會唔講道理呢?」林偉鴻說著說著,坦言「其實有些感覺,都會由香港產生出來。」
走難的人拍落難的人,在國際議題上,仍然有香港人的身影,用鏡頭回應時代。

離開香港繼續拍
資深紀錄片導演張虹和新聞攝影師林偉鴻,昔日是采風、華語紀錄片節的搞手,推動本地紀錄片教育。但張虹說,過去工作令自己想拍想做的事變得很慢、無時間做,「有時無咗機構未必係壞事,現在年紀唔輕,再唔做,怕無時間做。」他們今年初離開香港前往英國,原本就打算繼續拍片、繼續做想做的事情,拍攝關於香港人的故事。
不料的是,他們在2月11日抵達倫敦十多日後,俄羅斯便開始入侵烏克蘭。倫敦比香港方便,地理上鄰近很多,基本上買張機票就去到,但那時他們還未安頓好。最終,他們在6月6日出發,前往波蘭兩大城市華沙和克拉科夫。
不少義工、難民、非政府組織都願意給他們拍攝,他們在難民營遇到不同國籍的義工,「咩人都有,意大利、美國、法國、澳洲、台灣、紐西蘭、愛爾蘭……因為戰事已經去到第四個月,好似無咩人關心,資助愈來愈少,人手也愈來愈少,當地的人都很希望讓外面的人了解這場戰事。」
有次他們用電郵向華沙火車站申請拍攝,對方就回覆隨便拍攝,「唔會審查你係邊個?有沒有公司?無呢樣嘢。反而喺香港好多時你要解釋,但喺歐洲唔使、喺波蘭唔使。」他們覺得當地人比香港人開放,不會有太大疑心,也不會問長問短拍攝內容,正好反映兩地的民族差異。

跟着軍人入烏克蘭
有一日,有位軍人問他們入不入烏克蘭?他們望著這位很堅定、感覺很安全又有禮貌的軍人,就決定跟着入去。這趟行程還有一些任務,要接載兩位長者返回烏克蘭家鄉一間教堂暫住;另要運送一些手術用品給當地的慈善組織,供前線使用,例如一些已消毒的喉管;最後還要接走三位女士離開烏克蘭。
三日三夜入烏克蘭,只有一晚可以落地睡,其餘時間都在車上。一程車有近20多個小時,沿途有哨站,會檢查證件。他們聽過警報,見過被炸毁的建築物,目睹過遠處被轟炸的火光。在街上,有傷殘人士行乞,也有民居遺下空洞的玻璃窗框,因為玻璃都被附近的導彈震碎了。
張虹說,當地的醫院不夠人手和藥品;有居民表示家中有老人家,自己不會走;也有女士說,朋友死了,都是由她執屍。她在車上看見沿途很多田地,也會慨嘆:「好多人無嘢食,呢度就係糧食,被困咗喺度。」
他們在7月19日返回倫敦,因為太攰,「拍了五個星期開始捱唔住,無論係身體抑或情緒上都覺得吃力,所以第七個星期就決定先回來倫敦。」攰,是因為工作時間長、沒有時間休息、年紀又大,後來拍檔也開始發燒。
她回到倫敦後,感悟四周一切如像歌舞昇平,跟之前目睹的種種,自己的心理狀況,仍然未消化得到。但她表明未完拍,計劃八月再次前往當地。
其實,想拍甚麼?她就說,看見一對情侶分離,男生要重返國家,但不知能否再次平安而回,也看見有人跟家人道別,或者想了解難民的感受,想了解那種痛苦。

人生重要的經歷
張虹說,人生有兩個很重要的經歷,一個是當年母親由上海帶她來香港,另一個就是這次走訪戰地的經歷。「令你覺得做人做事不用太執著,很多事情其實不用嘥心機、嘥時間,寧可集中精神,諗有啲乜嘢係一定要做。自己的年紀已經唔輕,剩下的時間仲有幾多?」
「因為你看見當地的NGO真是搏命、無私的精神,好像以前的傳教士一樣咁去幫人。」
「有位愛爾蘭青年無乜錢,一賺到錢就嚟波蘭做義工,錢用完就返去愛爾蘭,賺到錢又嚟做義工,有幾多咁樣嘅人?」
她在波蘭看見的是,義工不分國籍、不分語言、甚麼年紀都一樣合作得到、不會計較、盡力而為,有一位意大利人完全不懂英文,也不懂烏克蘭語言,但一樣合作得到做到事。那裡的人不收錢工作,那些組織有餘錢就會聘請烏克蘭難民。相反在香港,似乎會有太多爭拗。
對拍檔林偉鴻來說,自己新聞攝影出身,以前讀過二戰歷史,也採訪過亞洲動亂,甚或2019年香港的社會運動,但都無想過書中內容會在現實發生,戰爭還要愈打愈大,「邊個諗到會有全面侵略?點解仲會無動於衷?點解仲會有人咁樣做?都咁多年,點解個世界唔能夠公平啲?點解會唔講道理呢?」
「其實有些感覺,都會由香港產生出來。」



英國 VS 香港
離開香港半年,但有一半時間跑去拍戰爭,適應英國的生活嗎?
林偉鴻形容:「住得鬆動、人又友善,好過香港多多聲;超市便宜又新鮮,都只不過是香港的一半價錢;香港人燶口燶面,但這裡的人會講早晨,唔講都會點點頭;物理上來說,英國的生活很容易適應。」
只是,這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,心底裡仍然想留在香港。他說:「很多同行仍然留在香港,有時候佢哋影咗啲相,無新聞平台出,無地方可以發表,就放喺自己嘅Facebook上……可能,自己走去(烏克蘭拍攝)都係有啲內疚的心態?」
對他來說,新聞是一份志業,是一種態度,「唔會話無咗工作就無咗呢一種身份。」

張虹今年64歲,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香港成長和經歷,這個地方孕育她的回憶、文化和感情,「今日在英國談羅文、林子祥、汪明荃,無人跟你搭得上嘴,離開是被迫的,是有所損失的。」
她坦言,現在有時會發夢,夢到香港的家人和朋友。「在英國的衣食住行沒有問題,但這些只是物質生活,跟人的感情生活無關,家人和朋友都不在身邊,住得再舒適,也不能夠補足這方面的缺憾。」
「有時候都會諗,想去拍烏克蘭難民,潛在動機是不是為了減少內疚?呢一刻我也不知道,但都會想繼續記錄社會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