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怡 專訪 20200727182124 69a5

一生追求獨立輿論 筆耕半世紀論述香港思潮變遷 李怡台灣逝世享年86歲

一生講求忠於自己、自由思想的作家及時事評論家李怡,今早9時13分在台灣逝世,享年86歲。他筆耕六十餘載,出版過《香港前途與中國政治》、《香港思潮》等多部著作,見證香港時代變遷,最後一本是講述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《香港覺醒》。

最為人熟悉的,是他幾乎一周五天在《蘋果日報》專欄發表政論,鞭撻時弊,力斥政府、中國共產黨不是。去年3月,他在《蘋果日報》專欄寫下「告別篇」,形容國安法的實施構成實實在在的壓力,而且年紀老邁,精神體力都倍感不足。他曾在《眾新聞》專訪坦言:「喺安全同自由當中,你都係選擇自由。不自由,毋寧死。」

李怡曾是左傾愛國青年。

戰亂中成長 由左傾愛國青年到批判中共

原名李秉堯的李怡,1936年在廣州出生,童年在日軍佔領淪陷區北平和上海成長。9歲那年,他隨家人由上海倉皇出走,乘小船在日軍聚光燈的縫隙中划行,偶爾聽到幾響機槍掃射聲,靠岸後是中國國民軍領地,便乘車向安徽省屯溪駛去,沿路見到衣衫襤褸的人們討飯吃,路邊一遍餓殍,一夜看盡人間滿目瘡痍。

他在1948年移居香港,就讀左派學校香島中學,畢業後在左派機構香港上海書局,任職資料員和編輯,工餘時會向《文匯報》投稿,開啟寫作大門。他在1970年創辦由中共斥資的《七十年代》政治雜誌,受到左派重視,更被台灣視為「匪刊」。李怡說過,當時是出於自由意志,相信中共,憧憬社會主義。

直至家人的遭遇,令他最大打擊。李怡在中學邂逅曾加入共青團的同學梁麗儀,二人在1960年共諧連理。根正苗紅的太太畢業後在中國大陸教書,1970年因為文革「一打三反」運動被隔離審查,逼她承認李怡是特務,更不得不將李怡每天寫給她的情書付諸一炬。

文革所見種種,加上太太被隔離審查的遭遇,令李怡對共產黨產生懷疑。他說過:「當時好多喺香港嘅左派,我求佢哋,佢哋完全幫我唔到。」那幾個月,很痛苦。

1981年,李怡脫離左派,轉向批判中共,雜誌後來更名為《九十年代》,敢於批評兩岸政權,更被中國大陸查禁。他說過,港英時代很安全,沒有恐懼的自由,害怕的只是失去工作,少了一個寫作的地盤,脫離左派是不想自由意志被支配。

這本先後被台灣和大陸查禁的雜誌,卻可在香港自由出版和閱讀,直至1998年停刊。他形容香港是華人社會中最閱讀自由的地方,但大部分香港市民覺得一切無償得來,反而不會珍惜那種閱讀自由。

筆耕六十餘載 國安法後感實實在在壓力

90年代,李怡遇上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,往後一直為《蘋果日報》撰寫專欄逾20載。去年3月31日,他在《蘋果日報》「世道人生」專欄寫下「告別篇」,形容港區國安法令論政失去法律保護,是寫作60多年來從沒遇過、實實在在的壓力。

他提到自己「很老了」,精神體力俱不足,又慨嘆社會還要評論家來做甚麼,因為香港荒謬,誰都看得出,誰都能批評,不需要評論家指出,加上社會撕裂,黃藍對立,人們只聽相信自己認同的事,理性的交流與說服變得沒有意義。最後引用魯迅《吶喊》的五言絕句作為專欄告別語:「弄文罹文網,抗世違世情。積毀可銷骨,空留紙上聲。」

自80年代開始,李怡逆轉對中共的信仰,由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到九七回歸,他論述過香港多次思潮變遷,其著作包括《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》、《香港前途與中國政治》、《知識分子與中國》、《香港一九九七》等。

2013年,他著作《香港思潮—本土意識的興起與爭議》,探討香港出現的本土意識,他在自序中提及,本土意識的興起,表現出年輕人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的勇氣,不可為或是現實,但不為則任香港沉淪。

2020年,他出版最後一本著作《香港覺醒》,輯錄他在2019年的政論文章,大部分內容提及反修例運動。他形容2019年是香港極具意義的一年,也是他漫長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,「這一年香港覺醒,是近二百年歷史中里程碑式的覺醒。一代人,會延續到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人的覺醒。從此,香港走上一條不歸路。再不會回頭。」

攝於李怡擔任《九十年代》編輯時。

反修例輾轉難睡 香港走上不歸路

前年7月,李怡接受《眾新聞》訪問,提及2019年反修例運動令他很大感觸,「我真係幾廿年經歷過唔少風雨,2019年嘅風雨係最大,成個香港變得同以前唔同。」談及中大和理大被警察圍攻時,他坦言夜裏無法入睡,很驚也會哭,事後他跟著銀髮族去英美領事館遞信,「因為太過壓抑,點都做啲嘢啦,衰衰地都,我係衰衰地架喇。」

反修例這一役,也顛覆他一直以來對香港的看法,他承認思想追不上,有很多誤判。「你係老咗,你嘅經驗係唔適合嘅,你係要聽人哋新嘅嘢、新嘅知識,因為任何人都會喺自己嘅經驗裡面跌交,只有不斷地批判自己、不斷地反省自己,人至會進步、社會至會進步、國家至會進步。呢個係我自年青以來,形成一種自我反省、自我批判精神。」

對於國安法刀懸頭上,他淡然道:「佢捉咗我就無囉,就被擱筆。如果唔係嘅話咪照寫;或者我無地方發表,咪擱筆。」他坦言這段時間是糾結的,形容國安法是elephant in the room,很難當作不存在,但他說「喺安全同自由當中,你都係選擇自由。不自由,毋寧死。」

最後一文憶流淚憂心年輕人

告別《蘋果日報》專欄後,他仍然孜孜不倦,在個人專頁繼續書寫香港。上月15日刊登的文章仍然心繫香港,談到三年前的反修例運動,始終不能忘懷。

他憶起那時候:「我每天看著電視畫面上警察對抗爭者的暴打,施放催淚彈、橡膠彈甚至真槍實彈。我憤怒,對年輕人的勇武抗爭感到痛心。許多個晚上,我緊盯電視,想看到中大、理大攻防戰的發展,想看到年輕人脫身和被救援。我流著眼淚,心裡叫那些年輕人不要以卵擊石地衝擊呀!但我說不出口,也寫不出來。」

因為他說:「我知道這些勇敢的年輕人,在和平的手段用盡而得不到政府的回應時,他們只有在抗爭中才感到自由,才體驗到不相識手足的真正友誼。」

他指2019年之前,香港的政治、社會和經濟,在中國大陸的侵蝕下,已使他感到陌生,想不到2019年香港人為社會權益奮起抗爭,那種獻身精神,也使他感到陌生,前者令他沮喪;後者令他驚異。

「我自問對香港人的特性有深切了解,香港人精明,在守法中很懂得轉彎,到了世界各地都能夠生存,善於趨吉避凶。但怎麼會在這一年變得不顧個人利益勇於為促使社會改變而犧牲呢?」

對當時83歲的他來說,這是全新的認識——香港人覺醒了。「強權可以壓制覺醒了的人的行為,但壓制不了這種覺醒。一有機會,就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。比如,英女皇逝後,那源源不絕的人龍和花海,就是民心所向,也是對強權的無聲抗議。」

2019.6.16,兩百萬人大遊行,李怡與女兒和外孫女參與遊行。

李怡有女兒有孫,太太在加拿大安息。近年他移居到台灣,去年一度傳出心臟衰竭,及後捱過關口,至今年9月仍有在網上發表文章,惟今早9時13分辭世。

「我享受慣獨立輿論,我一生追求嘅就係呢樣嘢。」李怡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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