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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721元朗傷痕】曾哭訴「點解香港變成咁」 青年留港剖白:同我一樣的人好似愈來愈少

「我現在還會發夢,是三年前的場景。」

「有時夜裏,我會望多了天上的月亮,想起很多。」

「我以前不會吸煙,現在會,好像找了一個釋放的出口。」

三年前的傷痕,仍然烙印在很多人心中。721元朗黑夜,血漬斑斑的凌亂車廂、人群互相擁抱的失語安慰、警署外聲淚俱下「點解香港會變成咁」的一幕,阿Ming仍然歷歷在目,回想當日的痛心疾首,今天仍然說得顫抖。「如果我當日有留低元朗站,或者可以保護一啲人?那天之後,我常常看不起自己、帶著愧疚的心情入睡。」

這幾年,他最要好的兩位朋友,兩個都移民;元朗人昔日很熱鬧的一個社交群組已經刪除了;區內一間為囚友入私飯的餐廳也捱不住;人與人之間還失去了一份團結的感覺。「我發覺這裏同我一樣的人,好似愈來愈少,現在的我,多了收埋自己。」

很多人叫他走,他不走,因為不甘心。「成日都會見到有人嘲諷香港人,點解你仲唔移民?很老實說,因為我哋唔想,就係咁簡單,我覺得呢度就係我屋企,除了因為我仲喜歡呢個地方,仲因為呢度係我屋企,同埋我唔甘心、我唔甘心。」哽咽的一字一句,隱含的是對這地的愛。

元朗大男孩

元朗人阿Ming,今年24歲,是家中「孻仔」,中學時跟爺爺嫲嫲住過屯門一段時間,但都離不開大西北。對他來說,中學的世界很細,只有元朗和屯門,如果那時候問他,哪裡是長沙灣?深水埗?可能也答不出來。

他會打機,這幾年玩過日本角色扮演遊戲《女神異聞錄5》,遊戲主角是一班高中生遭到不公對待,於是組成「心之怪盜團」對抗幕後黑手,是一個尋求變革的故事。「好熱血、玩game玩到好有感覺㗎。」因為那時候,他也很想好像遊戲主角,用弱小的身驅對抗不公義。

他會踩單車,以前不時和朋友組隊,踩單車入南生圍。一班男生總是鬥快,有次有位朋友踩到中途時一隻腳抽筋,但「好友」們無人想折返,逼著叫對方堅持,結果這位朋友兩隻腳一齊抽筋,最後要叫貨車離場。今天他仍然笑著回味這段回憶:「佢好慘,但我哋覺得好有趣。後來佢仲話自己係元朗抽筋小王子。」最青春、最珍藏的回憶,都在這裡——元朗。

不過,再追問多一句,還有沒有跟「抽筋小王子」一起踩單車?他就說:「後來那位『朋友』都不再是朋友,也是這幾年改變的事。」

我們的擁抱

三年前,元朗黑夜。那天,他坐西鐵回家,駛過元朗站,暫住爺爺嫲嫲在屯門的家。回家後,他開始看見元朗站鋪天蓋地的新聞,按捺不住奔出家門,趕到屯門站,看見這一幕:「出事列車一開門,人們湧出來,有人流血、有人好驚……我第一次見到咁多人受傷、恐慌,有位小男生的手仍然抖震。車廂內一片凌亂,有血、有紙巾散落一地。」

民眾失措慌亂之際,在月台上,當時還有這一幕,有位大叔說:「如果不是你們搞搞震,就唔會有呢啲嘢啦。」大叔一講完,四周的人立即衝上前鬧他,如箭在弦、劍拔弩張。阿Ming當時拉著人群,不是認同大叔,更不是沒有感覺,他一樣很嬲、很嬲,但他覺得:「如果我們衝過去打他一鑊,我們跟元朗白衣人有甚麼分別?」

大叔登車離開,還得意洋洋地做表情、做手勢地走。月台上,有人一腳踢向列車幕門,雙眼通紅地大叫:「我,好,嬲,啊。」

「佢望著我說,我不知道可以說甚麼,我直接衝過去攬著他。」

「然後,身邊的人也圍著攬在一起。」

「他告訴我好嬲啊,我說我知道的,但我不知道還可以說甚麼。」

那夜,月台上盡是憤怒、失措和失語的人,彼此無力卻盛載著同一份感受。一個擁抱著一個,此情此景今天不再復見。「在狂浪和波瀾之中,好難再見到令人安心的感覺和舉動,至少這一刻找不到了。」

那天之後,他不時敲問自己,如果當天夠勇敢、疑心夠重,留低元朗站的話,感覺又會否不一樣呢?或者可以見證整個過程?又或救到幫到一些人?他始終覺得,留低至少對得起自己,不像現在常常帶著看不起自己、愧疚的心情入睡。

人生第一次

721之後,社會很恐慌,沒人想像過文明社會如香港,會容讓平民遭受無差別襲擊,救援和執法大滯後,彷彿墮進「黑洞」。翌日,整個元朗如同廢墟孤城,商舖落閘,渺無人煙,前所未見。

當日,阿Ming的上司讓他提早收工,盡早回家。社福界決定走入元朗,到警署集體報案。他看見新聞,聽到有人說:「唔可以畀社工自己去,要多啲人,佢哋先安全啲。」經歷完前一晚的愧疚,這次他決定馬上出來。

到了元朗警署外,他碰見以前的駐校社工,頓時將前一晚心中的鬱結爆發出來,哭著問社工:「香港點會搞到而家咁?」眼淚不停湧出來。在朋友的鼓勵下,他拿起咪高峰,向大家剖白自己對元朗的愛和那刻切膚的痛。

「那些人拿著藤條,拿著棍的畫面,我一合上眼,揮之不去。」

「我再不敢告訴別人元朗是安全,不敢告訴別人我是元朗人。」

「我以前告訴別人我是元朗人,會騎牛上學,但我現在說不出口。」

「一想到元朗給人的壞印象,我居然覺得我是元朗人而羞恥,因為元朗不安全。」

「現在見到警察,恐慌的心竟然跟看見白衫的人一樣。」

「我很奇怪為何變成這樣?為何香港會變成這樣?」

這些心底話,連同當日聲淚俱下的畫面,至今仍在不少人的腦海中縈繞。

他說,不喜歡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呈現出來,就算對著朋友,也未試過在他們臉前哭,那次算是人生中哭得最厲害、對著最多人哭的一次。大襲擊後,兒子走出來發言,家人是擔心的,他的母親事後送了一串佛珠給他,希望可以避一劫擋一災。而他也很少重看當日自己的片段,因為一看感覺又會湧出來。

收埋自己

三年前,他說看到一兩單新聞,很多時都會躲在被窩裏哭一晚,很多晚上都是哭著睡。跟很多人一樣,那時候不少日子都在淚中渡過。現在,他開始學識調整心態,「知道自己咁容易激動係唔得㗎,啲人成日叫唔好習慣,但有時你唔習慣都唔得,因為最終辛苦嘅係自己。」不過,當他開始慢慢習慣,失去從前的激動和反應時,卻又對自己的「習慣」不習慣。所以他說,未來可能都會選擇繼續「不習慣」。

三年前,他說自己喜歡周街「搭訕」,無論表達自己抑或跟朋友談天,都很光明正大,想講就講,也不介意提出政治話題。但現在,他發覺這裏和他一樣的人,好似愈來愈少,也多了收起自己,「可能我提出這個問題,對其他朋友來說,會造成困擾,那我就少說了。」

這三年來,他最要好的兩位朋友都移民了,以前元朗人有個社交群組「我食在元朗,你卻在大牌檔」,大家很正面、很熱情、很願意分享,區內以至這座城市的大小事,但後來出現分歧,彼此的對話變成人身攻擊,往後也刪除群組了。「看著Group的變化,就好似看著這個社區的變化。」

他說,以前中秋節大時大節,互不認識的人可以圍圈玩足一晚,彼此歡迎陌生人;那時候在街上隨便也可以與人擁抱,即使是陌生人,彼此卻是一體的。但現在沒有了這種感覺,沒有了團結的味道,這幾年撕裂無停過,人與人之間變得疏離,以前開心的日子好似一往不復返。

「這幾年可能因為肺炎,好似一合眼已經三年了,好似單方面被輸出,我們被逼去接受,這些制度和社會風氣的轉變。」

係咁先啦

「身邊很多人問我為何不移民?你咁後生,又係大學生,無問題啦,喺外國重頭嚟過都得啦。其實道理我都明白,我知道留喺呢度,感覺好似唔會再有改變,只會愈來愈差……但我唔想日後喺外國,又再批評自己做過啲乜。」

「其實我,想對得起自己。」

很多人說,這裡已經沒有希望,但他覺得「希望」未必放眼當下,而是幾十年後的香港。

「我好唔鍾意啲人話,留在香港是很蠢的行為,成日都會見到有人嘲諷留在香港的人,點解你仲唔移民?很老實說,因為我們不想,就是咁簡單,我覺得呢度就係我屋企,除了因為我仲喜歡這個地方,仲因為這是我的屋企,同埋我唔甘心、我唔甘心,唔想以後在外國批評自己。」

「所以有首歌《係咁先啦》,是完全講到我的心聲。」

「可能我死牛一邊頸,但我很希望,對得起自己。」

三年過後,阿Ming感性依然,談起當日的情景,回望社區的變遷,揭開內心的傷疤,也會激動,也會落淚。在萬變的時代中,仍然保留和表達內心最真實的感受,對社區最真摯的情誼,可能是這城內,唯一不變的可貴基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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