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《立場新聞案庭審筆記:新聞第一課》由獨立記者楊子琪撰寫,《大城誌》獲授權轉載。)
眼下發生的,是國安法後第一場對新聞傳媒的正式審判。
創立立場新聞七年後的今天,總編輯鍾沛權坐在了法庭的被告欄。中大政政畢業,工會幹事出身,超過15年傳統媒體經驗,2012年、2014年先後創辦網絡媒體主場新聞、立場新聞,昨日和今日(1月10、11日)他出庭作供,在證人席由辯護律師余若薇主問。隔著一整個律師席的對面,是同樣被告的同事、前署理總編林紹桐。一些立場新聞的肄業記者,散落在公眾席裏。
在香港,報讀新聞系的學生減少,中層資深記者嚴重流失,但在昨日和今日的區域法庭內,一場有關做新聞的大討論正在上演。做了二十幾年新聞後,鍾沛權在法庭給出了他對新聞的理解,也敘述了立場新聞曾如何在夾縫中生存,在時代浪潮裏冒起,在壓力和掙扎下沒有結束營運,最後在2021年冬天結束。
記憶回到2014年,主場新聞非正常死亡,鍾沛權說,他和余家輝、蔡東豪仍有心再搞一次傳媒,為了避免主場的情況,他們透過信託公司放棄自己的股權和經濟利益,這是一種表態:「就算你針對我們三個創辦人其中一個,其實沒有作用,因為我們沒有權力終止公司。」
一切有點像新聞課。鍾沛權相信,傳媒的角色,是監察政府、制衡權力,即是教科書寫的「第四權」。他在作供之中多番提及,「做得媒體」、「新聞工作者」,都會有自我期許,將很多原則加諸身上。他對自己創辦的立場新聞有明確的定位,就是要為小眾、無權者、邊緣人士發聲的新興媒體,並且要捍衛言論自由,這一切都寫進了創刊辭。
作供的大多數時間,他看起來十分冷靜,有的問題會令他思索一番。雖然他有時說話會微笑,但眉頭是蹙著。

1. 小眾議題
說起堅持做小眾議題,他舉例LGBTQ、氣候環保等,「某程度我都幾自豪。」這固然是他的一種新聞理念,同時也是在現實下做出的判斷:主流傳媒機構規模大、資源多,立場新聞作為小型網媒,人手遠比不上,既然較為主流的題材已被大媒體廣泛報導,小媒體就要「關顧」、報導更多小眾的聲音,「令到整個新聞(環境)可以更好。」
他自言貪心,雖然在2019之前,公司只有十幾人,全職前線記者只有5、6人,但他從第一日開始,就希望立場新聞不只做社會時政,而要兼顧文化、藝術、科學普及。儘管這種議題瀏覽量不多,花費人力,他說堅持做,因為希望新聞議題有公共性,有利公民社會發展。
人手不足但要覆蓋多元議題,這是一種壓力;來自蔡東豪的起始資金逐漸用盡,儘管開展會員贊助計劃、外判公司代理廣告,或者印明信片去賣,開源節流仍是不足。
2016年9月,鍾沛權停了自己的薪金。無收入狀態維持了半年,期間其他同事繼續有人工加。2017年農曆新年後,他減薪35%。直到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後,傳媒受市民關注,立場收入增加,他「加」了自己人工,但仍略低於剛入職合約寫明的數字,直到最後2021年11月離任。
「打份工啫,唔出糧點生活呢?點解繼續做總編輯?」大狀余若薇問。
「啊⋯⋯」他呆了一下,「點解?」笑了一下,「鍾意做囉。」
2. 言論自由
根據供詞,他的第二個原則,是捍衛言論自由。他說用捍衛這個字眼,因為這是媒體的責任,「你要展示到言論自由是什麼。」
因此,在立場新聞的「博客」(類近評論文章)欄目,他的做法,是「來稿必登」。他解釋,立場博客的作者,多是NGO、受關注的政治人物、意見領袖等,一般而言來者不拒,但亦會考慮作者一貫的文章水平。一旦邀請作者成為博客,他就要信守承諾,對方來稿就要刊登,除非犯了3個準則:引發即時暴力、損害公眾健康、或者針對個別人士的誹謗指控。
他相信這樣體現言論自由。就某一議題的正反聲音,無論刊登在作者的個人社交媒體、還是報章專欄,只要獲得授權,他都想吸納。有些法庭判詞,他都想轉載,因為覺得是「文獻性質」,有重要性。他想維持給作者寫作的自由度,有些寫開政治的人,如果寫一篇影評,他覺得未必很好,但為了守承諾,還是覺得要刊登。「衡量完言論自由和文章水平,堅持言論自由。」「交由公眾辯論佢啱唔啱。」
儘管一度財政困難,他希望用錢買時間,不願轉變內容,說不想譁眾取寵。一些讀者投訴支持核電、支持同志平權的文章,他亦不會因此迎合這些讀者。最終而言,他希望的,是「形成一個可以百花齊放、多元化、互相交鋒的環境」。
關於香港的言論自由情況,辯方曾展示香港01刊登的劉曉波零八憲章全文、明報刊登的戴耀廷討論佔中的文章。鍾沛權說,控方稱不需要證明他有煽動的意圖,但他認為自己的真實意圖是重要的,也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意圖,那就是在過去二十多年的工作之中,他觀察到香港傳媒是可以刊登劉、戴這樣的文章,而沒有法律代價。他覺得這樣的環境,就是香港值得維持的言論自由。
他深信言論自由對社會最好。引用李大釗在《危險思想與言論自由》的說話:「不要以破除危險思想去禁制言論自由,而要透過言論自由破除危險思想。」
3. 持平
根據BBC守則,持平不是同等篇幅,而是恰當。在人手不足、資源有限、建制派較少願意受訪的情況下,鍾沛權說,立場會引述建制派人士在其他規模更大、歷史更久的媒體的訪問內容,「博客」欄目亦會吸納一些建制派人士的文章,例如田北辰、葉劉淑儀等。對於爭議性事件,他說立場報導多方面聲音,例如夏博義當選大律師公會主席的新聞,除了訪問夏博義,對他猛烈抨擊的聲音,立場亦有報導。在網絡時代,新聞節奏變快,在事件剛出現時,他說立場會儘快出某一方意見,隨著事件持續發展,再繼續跟進、補充後續其他意見。在「相關報導」一欄,編輯亦會嘗試在有後續回應報導刊出後,將其添加在早前刊出報導的「相關報導」裏。
綜合而言,這是一連串的方法,目的是就某事件在一個時間段內持續報導不同聲音,而非同一時間能夠刊出所有意見。鍾沛權稱,這亦符合BBC的準則。他不忘坦白地補充,相關報導是憑記憶手動添加,有時同事太多工作、技術原因等,無法盡如理想。
余若薇提出多篇立場刊登的有關建制派、親中、官方背景人士相關的報導,問鍾沛權為何需要刊登。鍾沛權說,一些有官方背景的報章,其報導角度、選材有一定政治含義,認為公眾需要知道這種訊息;又或者那些人士是公眾人物、有公職背景(例如梁振英),他們的意見某程度反映某些陣營的議題。總結來說,這種訊息有官方政治含義,牽涉公眾利益,因此有新聞價值,公眾有需要知悉。
4. 真相
「真相對你或者立場有幾重要?」余若薇問。
「不只對我和立場,對所有新聞工作者都是最基本。最基本最基本。」鍾沛權說。他以831太子站的專題報導為例,說立場從不會說太子站死了人,因為沒有任何確切證據。嘗試重組事件的專題最後沒有結論,「但沒有結論本身是一個問題,為何一個大事件引起爭議,為何坊間不信任政府說法,而信任出面咁多沒有確實根據的傳聞?」
他說報導只能盡量接近真相。「當然找到真相最好,但我哋專題只能夠呈現,尋找真相的過程現在缺乏什麼,有什麼現在我們可以攞到,或者就可以邁向真相更多。⋯⋯所謂真相未必最後可以讓我們找到,但找真相的過程遇到什麼難題,本身這個事實都重要,我哋都想記錄。」
他介紹立場有兩條腿,一條是即時新聞,一條是專題報導,831太子站專題即是一例。深度的長篇報導,動輒過萬字,希望就某些議題,給出理解的框架。他說對專題報導的期望,是「即使五年後、十年後甚至二十年後,都值得攞返出來參考,甚至三十年後如果有人想了解某個階段香港歷史,或者某個議題當時的脈絡,我哋希望做到二三十年後看都仍然有價值。」
「少少陳腔濫調,但真的有這個心態,」他說,「你知道,我們說做新聞是做歷史的初稿。」

5. 抉擇
余若薇問及立場新聞的最後時期。她詢問鍾沛權,蘋果日報的事件有何影響?
鍾沛權回憶,2020年底蘋果日報被搜查,剛說到2021年6月17日太太陳沛敏被捕,他停了下來,整個人定住了。他略為僵硬地微笑,說了幾次「不好意思」,仍無法繼續。法官遂宣布休庭半小時。余若薇詢問他是否需要飲水,他拿出保溫瓶飲水,在證人座位安靜坐了一陣。
重新開庭後,他說蘋果事件,是九七回歸以來首次有傳媒編採人員被刑事檢控,還要是刑罰十分重的新條例。壓力變得「好具體、好埋身」。因此,他開始估量、思考,做什麼可以保護公司和同事。最後,他決定將2021年5月之前的博客文章全部下架,「因為已經判斷唔到咩內容係安全」,然後停止公眾贊助,終止同事合約並結算年資、再重新簽合約,改為月頭發放薪金,避免公司一旦遭遇不測、資金凍結而拖欠同事遣散費及薪金。他說工作超過半年的同事都會結算年資,雖然法例規定的是超過兩年,但他希望做得好過法例。而整個薪金、結算的安排,並不包括他自己。
「其實嗰陣時你太太被捕、被告,蘋果又停刊,為什麼立場要繼續?你又補足遣散費,你自己又無(遣散費),點解要繼續留任總編輯?」余若薇問。
「啊⋯⋯」他思考了一下,「其實我哋成個團隊覺得,我哋嘅工作有意義,有意思,應該要做。」他回憶,2021年,不少傳媒機構遭遇變化,一些出色的行家離開了原來的崗位,立場得以聘請他們。活水流入,他形容團隊越做越好,無論是構思題材還是執行,「多了好多不同資歷、擅長不同報導手法的行家,好多化學作用、火花碰撞出來。⋯⋯我見到持續進步。」
「最簡單講法就係唔捨得,唔甘心。」他說,「其實我同同事由始至終覺得,我哋無乜嘢做錯過,無覺得自己有做過任何嘢應該會被法律追究或者針對。雖然知道政治環境似乎不是我們預期,甚至乎而家回頭看,係咪我們一廂情願呢?但當時我哋係咁諗。」
余若薇問:為何覺得你們沒有做錯?
「因為我們沒有一篇報導、文章⋯⋯其實我哋創刊辭講咗,我哋無一個隱藏議程,我哋無其他你見不到的目的、議程在背後。我哋只係純粹見到好重要、有公眾利益的事件,我哋想記錄。」他說。
「因為我哋深信呢個做法對一個社會、尤其對公民社會有益。我仍然堅持對國家有利添!充分的言論自由、準確的事實紀錄,無論意見如何激烈都好,都係擺出來,大家自由辯論討論,這個過程本身可以令到社會進步,咁樣對整體群體最有利。」
「我相信不只我自己,我團隊其他同事,大家都係咁諗。」
6. 保護
直到2021年10月尾,鍾沛權決定辭任總編輯。「主要(因為)太太。」由於長期需要每日探監,他感覺自己無法履行公司的職責。「去到某個臨界點,我覺得⋯⋯我嗰陣時有幾個方案,確實有個方案係結束立場新聞。雖然6月覺得不應該,但去到9月下旬,有認真諗過。」
「但係⋯⋯er⋯⋯唔捨得,唔甘心⋯⋯」他聲音越來越輕,輕輕哽咽起來,「因為有啲好好嘅同事,我同案嘅D3(林紹桐)。」
他獨自在那絮絮說:「如果我決定結束立場新聞,我真係因為家人原因,我係打算辭職,亦都希望令我家人減少憂慮,具體情況我太太已經係裡面,包括佢在內,包括佢在內的家人都不想我繼續,雖然我認為辭職與否對我面對可能會遭遇的針對不會有影響,但係,我打算辭職。但我又不想結束立場,真係有班好好嘅同事,如果結束咗,冇咗嗰平台⋯⋯嗰陣時,最難抉擇就係搵咩人(做總編)。咁但係,我⋯⋯」
他停了下來,定住數秒,然後說「唔好意思」。律師問他需要飲水嗎,他再次拿起水樽飲水。

稍微恢復之後,他續說:「我有位好好嘅同事,林紹桐,佢願意冒呢個險。對我來講,我係唔好意思,因為我係唔想我啲同事冒險,但係又唔想家人擔心⋯⋯我要做一個選擇。」
余若薇問:你唔好意思,是說你辭職令他成為同案被告嗎?
「係嘅。去到我被捕嗰日,我有啲意外,我覺得唔應該,點解嗰啲文章唔應該佢負責的,點解要拘捕埋佢,呢個對我來講係一種不安寧。」
「我好似最後無辦法保護晒所有同事。」
2021年12月29日,鍾沛權和林紹桐被捕,立場新聞即時停止營運。鍾沛權在警誡下說:「我係《立場新聞》嘅總編輯,唔關其他人事。」
(件案未完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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