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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寫宗教歷史回應時局30載 中大教授邢福增榮休告白:誰明浪子心?

書寫華人基督教史三十年,從歷史回應時局變幻;沒有站在宗教高地,反而走入民間傾聽心聲。中大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教授邢福增榮休前,昨晚最後公開講課,訴說歷史浪潮中每個內心疑惑,敲問作為史學者的責任和牧者的抉擇。

回首半生研究,他說自己若有貢獻:「要感謝這片土地,曾經多元和自由的空間,讓我書寫。」下課前,演講廳內近五百人站立鼓掌,場面感人。

與哀哭的人同哭

這夜最後一課,剖白了邢福增半生的研究。多年以來,他寫下多本著作,梳理華人基督教史、宗教與政治的關係。他的研究總是回應社會洪流的變遷。四十年前,他在中大修讀歷史,再攻讀博士,曾出任崇基神學院院長。

回想從前,他提到自己曾獲樹仁大學新聞系取錄,當時還交了留位費,但最終揀選了歷史。他覺得歷史和新聞,對真實、對真相都有份執著。寫歷史的人,需要閱讀大量資料,當中一樣就是新聞,倒頭來兩者其實都在同一戰線上:在現在記錄過去、書寫過去。

歷史學家柯文提出《歷史三調》,人們可以從事件、經歷、神話不同面向去看待歷史。但他強調:「我們對歷史可以有不同評價,但不可以指鹿為馬。而歷史學家的責任就是保存資料,盡力客觀地還原史實。」當他書寫歷史時,他覺得還要與哀哭的人同哭,因為他們的發聲不是抽象的聲音。

時代變了,還是他變了?

他在檔案館看過一份文件,披露了在文化大革命爆發前,有信徒的言行被牢牢記錄下來,用以指控「搞非法串連」。而這份報告,是由牧師撰寫的。牧師監察、記錄、報告信徒。在學術背後,他看見人性。

令他反覆思考的是,究竟當時的牧師在甚麼情況下寫?受壓?自行?還是平庸之惡?如果他是那個牧師,易地而處被要求寫信徒的報告時,他會不會寫?他也不知道。無選擇的選擇?會有不同選擇?還是歷史的使然?

面對社會巨變時,他很想知道不同牧者當時的內心想甚麼,所作出的決定究竟是宗教信仰,還是政治選擇?他曾踏足中國大陸探訪一些老牧者,但有些人跟史料的描述完全不一樣,他又會問,是時代變了,還是他變了?

他再思索:「1949年的他,如果活在現在,會作相同的抉擇嗎?2019年的你,如果活在過去,又有不同的看見嗎?歷史背後,是謊言還是真理?人性背後,是罪性還是良知?信仰背後,是黑暗還是光明?」

置身時空隧道

他形容昔日香港,曾是研究中國的「前哨」,也是很多學者的「朝聖地」。而他就在這片樂土,晃了三十年。他說:「如果我對華人基督教史有少少貢獻的話,我要感謝這片土地,曾經多元、自由的空間,讓我書寫。」

在他筆下,寫過很多面對時代抉擇、被環境逼壓、甚至失去自由的宗教人物。他覺得:「從前是書寫他們,現在卻是書寫我們,明白多了昔日他們的生活狀況,甚至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一個時空隧道,不知身處哪個時代。」

「面對現實的拉扯和張力,今後我放下身份,哪怕榮辱得失,保持執著,維護歷史,重現過去。」是他的自我期許。

誰明浪子心

他記得文革苦難小說《苦戀》有一幕逃亡下相遇的情節,畫家逃亡時,遇到學者老頭子。大意就是,畫家問老頭:「為何走佬?為了愛情?」老頭就說:「是為了歷史,為了真實的歷史不被強姦。」

「歷史,一部真實的歷史!為了她不遭到強姦,我就落到這般田地。」老頭說,這本書可能要在幾百年後才能與世人見面,希望考古學家掘出他的骨頭時,看見他的手稿,知道原來1976年也能出現一個誠實的老頭子。

「你愛我們這個國家,苦苦的留戀這個國家,可是這個國家愛你嗎?」邢福增說,那正正就是歷史學者對真實歷史的「苦戀」。

課堂最後,他以歌手王傑的《誰明浪子心》留下心跡:「家與國的夢,不結束,偏偏一顆心,抗拒屈服……聽說太理想的戀愛,總不可接觸,我卻那管千山走遍,亦要設法去捕捉。聽說太理想的一切,都不可接觸,我再置身寂寞路途,在那裡會有幸福,幸福。」

唱畢,演講廳內近五百人站立鼓掌,一浪浪的掌聲,為一位學者持守的理念而致敬。這堂課,邢福增拋下了許多問題,既是講者的自我疑惑,但也敲問著置身時代洪流的每一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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