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逆流導演雲翔將息影離港 不忿限自由失光彩 最後一作拍叛逆香港

風格前衛大膽、不迴避同性裸露題材,獨立導演雲翔即將離開生活近40年的香港,更宣布為16年的電影創作生涯畫上句號。一生自言逆流者的他,罕有形容自己幸運:「由1979年來港到1997年,經歷這18年香港最好的時候。」

自幼在中國大陸出生,活在沒有顏色、資訊單一的世界,再走到燈紅酒綠的香港,拍下一部部五光十色的電影。他的作品題材大膽,不迴避裸露、情慾的鏡頭,遊走於藝術與商業之間,獨立製作走得上主流影院。即使沒有賣座票房,沒有拿下本地顯赫獎項,但可以肯定,打開了香港電影的光譜。

「如果將人類的界限畫一個圈,藝術家就是在圈內將條界向外推,又或在圈外將條界向外拉,無論郁到幾多,只要郁到,就是改變了整個人類的行為範圍。」這是藝術家要做的事,也是他希望要做的事。

不過,今天以「國家安全」為名凌駕一切的香港下,他承認要自我審查,兩齣未上映的作品,需要重新剪接,刪走內容。「以前唔覺得係問題,鬧下政府鬧下差人算得係咩啫,港產片十部有七部都係咁啦。」他慨嘆「香港好唔抵,呢個地方唔使咁樣啫,take it or leave it,咁我就leave it。」

由沒有顏色的大陸 到燈紅酒綠的香港

一個習慣用電影說故事的人,自身的成長經歷,其實也充滿時代的色彩。雲翔在貴州出生,廣州長大。爺爺是國民黨官員,國共內戰時,國民黨兵敗如山倒,爺爺有七個仔女,但只有四張船票,原本打算帶著最細兩個離開,但嫲嫲作為一個母親,做不了這個決定,最終讓爺爺一個人先去台灣逃難,嫲嫲就一個人留在大陸照顧小孩。

當日爺爺的離開,其實也意味永遠的分離,這一家人往後再未有團聚重逢。爺爺七十年代在高雄海軍醫院過身,家人後來想把爺爺的骨灰,帶到廣州跟嫲嫲合葬,但已經找不到爺爺的死亡紀錄,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,能找到的資料並不多。

雲翔就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成長,一家人在社會上沒有甚麼地位,「國民黨喎、舊官僚,屬於被針對的階層,嫲嫲後來也被針對為地主婆,我哋差唔多係最衰嗰種階層。」當時他住在四樓的天台屋,未有冷氣,風扇也買不起,天台曬足一整日,地板如同蒸籠般熱騰騰,阿叔晚上就會睡在欄河的磚塊上,享受天台那唯一冰涼的一小塊。

「試想想一跌落去就會無命,人是很厲害的,這樣都可以生存下去,連發夢也不會擰轉身掉落街,你話勁唔勁?」

他有一個弟弟,父母在香港出生,但60年代偷渡潮湧現,令香港向大陸封關,港人子女並非輕易來港。年逾80歲的婆婆一個人由香港上廣州,探望雲翔的媽媽,總是笑笑口說道:「啲人好好,見我係阿婆、擔住嘢,咪幫我囉。」婆婆每次回鄉,都會帶來很多新奇的玩意,有瑞士糖、有拉一拉就彈到好遠的玩具車、還有一些五顏六色攪拌棒……

這些從未見過的事物令他對香港充滿好奇,「以前的中國,即使是大城市廣州,都是沒有顏色的,任何事物都是灰色,我懷疑當時顏色可能有罪,可能只有紅色是合法的顏色,整個廣州都是沒有顏色,但為何外國有這麼多顏色?」

少年的他,對香港的想像就是:燈紅酒綠、花花世界、紅男綠女。當時還有歌仔唱:「大家都話學游水啦,跟著就是另一個世界。」

1970年代的大埔。歷史檔案館圖片

擠火車來港寄居籠屋 從報紙認識同性戀

直到有一日,他們一家的回港證獲批,當時他還在上學:「老師出一出班房,回來就說鄭雲翔同學要離開我哋,大家跟他告別吧。同學還寫著,他的身影和叔叔消失在漆黑的長走廊。」他記得在月台上,和弟弟鬼哭狼嚎,以為又是一場生離死別。豈料去到羅湖時,那天來港名額已滿,他們不得不重返廣州,嫲嫲大吃一驚,還以為出了甚麼事。

翌日終於成功過關,過了羅湖,上了火車,但他說,起初一小時很失望,「唓!有無搞錯?鄉下嚟嘅?連廣州都不如,上水、粉嶺、大埔,香港咁嘅?係咪俾人搵笨?去到咁上下,終於見到遠遠一些高樓大廈,先知原來香港係咁……」70年代末,香港的火車很擠逼。親戚在旺角站等候他們,但當他們意識到要下車時,已經來不及,無法擠出車廂,只能遠遠看著親戚在月台招手,改到下一站油麻地會合。

他們一家四口最先寄居在姨媽位於上海街的住所,姨媽和表姐靠車衣維生,地方淺窄就在窗台僭建出一個籠屋,給他們四個人睡。那時的雲翔,常常會伸頭望出去馬路,凌空的看著大街小巷,讓他覺得香港很神奇。繼天台屋之後,這種半天吊的感覺,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當中。

他見過27層的廣州賓館、33層的白雲賓館,但來到香港,發現這裡的建築物更高更漂亮,52層的康樂大廈,足已令他嘖嘖稱奇。那時,他覺得香港五光十色,熱鬧得來稀奇又古怪,甚麼人、甚麼事、甚麼訊息也有,從報紙中看見世界。

「以前在中國的報紙只有兩三份,多數放在街上給你看,不用訂的,老實講都是那些內容,但香港的報紙,讓我認識了很多,原來世界有這麼多事情,其中一樣讓我明白,呢個世界有同性戀,這都是從報紙看回來。還有風月版很厲害,睇到我眼都突埋,外國新聞有很多裸露都可以放在報紙上,我覺得香港是一個得意的地方。」

家的綑綁 電影的救贖

初來報到,生活不算富有,弟弟只有幾歲,身為哥哥的雲翔在13、14歲便出來工作,入電腦數據。那段時期,他看過金庸所有小說,又會看書自學寫程式,更在會考取得4A4B成績,入到Band 1的鄧肇堅中學,但無奈的是讀了兩星期,家人希望他繼續工作,幫補家計。後來大伯父過身,他要照顧的不單止是香港這頭家,還有廣州另一頭老家。

他跟家人的關係不算親密,長大後自己搬出來住,父母後來也離婚,這頭家來到香港,最後各自四散。對他來說,自小跟嫲嫲生活,與父母一起的時間不多,真正的家人其實在廣州。這份的疏離,卻令他反而覺得多了一份情感上的自由,少了一份負擔,「有人對你好過,你要報答對方,就會失去部份自由,我覺得我最要報答嘅人是我阿嫲,但她去世後,我就自由了。」

有一段時間,他心裡總是覺得:「你既然去得香港嗰個,責任就大啲。」但這份無形的壓力令他慢慢抑鬱起來,「我是一個不順利的人,如果擲骰可以決定的事,我一定是最衰,抽獎永遠不會抽中,排隊永遠是最長那條,任何小事情都比一般人困難。有一段時間會覺得,如果我死了,你們會怎樣?甚麼事情也找我。」

朋友建議他,每當抑鬱發作就走入戲院,無論內心多沉鬱、多煩惱,只要戲院熄燈,走進大銀幕的世界,無論那齣電影好不好看,一兩小時之後,總會帶著另一份思緒走出來,原先的抑鬱就會成過去。他回想起來,不知這個方法有沒有救了他一命。「那時間好多電影,咩古靈精怪都有,唔似得現在周圍都做緊同一齣。」

從電影中,他得到救贖。「我乜都睇,兒時那個年代好多嘢無得睇,當你咁容易攞到嘢睇嘅時候,就會乜都睇。」他喜歡古典音樂,來到香港也迷上流行音樂、日本歌。在他的工作室內,今天還掛著陳百強的海報。對他來說,做IT只是一份工作,一份枯燥又乏味的工作,音樂和文學才是他真正的興趣。

1998年飛機在民居上方掠過。歷史檔案館圖片

回歸後移民澳洲 回流香港投身電影

80年代香港面臨前途問題,1989年港人迫爆新加坡領事館一幕,他歷歷在目。那年六四後,新加坡政府向香港發出2.5萬個家庭移民簽證配額,排隊人龍由金鐘連綿至灣仔。他覺得需要走,但不至於馬上離開,尤其是自己從不喜歡跟主流:「那些人走帶給我很多機會,我在公司做到砰砰聲,上面一路走,我就一路升,我為甚麼要走?當然不要走住。」

直至1996年,他先申請移民澳洲,但都無即刻走,再等到2001年簽證到期前兩星期,他才帶着一大一小的行李箱,走到悉尼。入籍後,他在2005年回流香港,成立「藝行者」工作室,有份執導首部電影《無野之城》,改編香港棒球代表隊的故事,往後再自己寫劇本、做導演、甚至投資,拍下《永久居留》、《安非他命》、《同流合烏》等多齣同性題材電影。

他的作品題材大膽,不乏裸露、情慾的戲份,甚至不迴避「真槍實彈」的鏡頭。但當你以為他拍《三十儿立》談經理人出賣男模的色腥劇情,其實是講人性和命數;當你以為他拍《遊》談裸露和解放,其實是講抑鬱症;當你以為他拍《安非他命》談同性戀的愛,其實是講沉淪。

你以為他題材破格,注定行獨立小品的方向,但他的班底位位金像級人馬,邱禮濤拍攝、張叔平、麥曦茵剪片、黃仁逵、張蚊美術指導、泰迪羅賓、于逸堯、何山替他做音樂,全部都是香港有名有氣、首屈一指的人才。

最近翻看《無野之城》、《安非他命》,更從畫面看出舊日香港,那份都市的魅力、城市建築的美學,還有導演對本地流行曲獨有的情懷。觀看雲翔的電影,倒頭來會發現,其實這是他的故事。雲翔在2014年憑《遊》獲得芝加哥國際電影節藝術成就獎。

甚麼是先驅者?

「我的標誌就是死亡、裸體、不可能的愛、抑鬱,可能一直都在我生活扮演比較重要的角色,會受這些故事吸引。」他形容自己的作品處於商業和藝術的邊緣,藝術得來不夠藝術,商業得來不夠商業,自己就是一個「邊緣導演」。

不是每一個人都接受到雲翔的風格和尺度,他記得《無野之城》雖被電檢評為2B級,但因為角色在更衣室全裸出鏡事後也被批評,甚至一班棒球男生半裸躺在草地上的巴士廣告,更因投訴被下架。「我不知道嗰時香港嘅接受程度咁低,我細嗰陣嘅香港唔係咁。我諗唔到第一部電影就被抽秤,我比較反叛,第二齣電影就全部唔著衫。」往後的《永久居留》不單止能夠在主流影院上映,兩個男人赤膊拗手瓜的海報更掛在IFC大堂廣告上。

「如果你要做先驅者,你就要有心理準備。」但回想過來,他覺得自己都有教育別人的意義,因為他發現近十年有些以男性為題材的韓國電影,採用的敘事手法和角度跟他很類似,這令他在批評聲中挽回少許滿足感。

對他來說,藝術家的定義是:「如果將人類的界限畫一個圈,藝術家就是在圈內,將條界向外推,又或者在圈外,將條界向外拉,無論郁到幾多,只要郁到,就是改變了整個人類的行為範圍,這就是藝術家要做的事。」

「這世界每個人生出來,都會分成兩種人,一種就是被世界改變的人,另一種就是改變世界的人。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應該在成長到足夠成熟的時候,決定自己是哪種人,走的路就會完全不一樣。」

他是改變世界的人嗎?他笑著說:「我希望啦。」

世界走向保守 大膽題材難發行

不過,這份堅持了16年的獨立創作路,他覺得差不多了:「可以話我覺得無癮,對抗建制已經對抗得好攰。」在電影行業,很多時尋求投資者,作品講求有沒有參考,譬如開拍的是否西方哪一齣的香港版。對雲翔來說,做不出這回事,自己追求創作,無創作就無藝術,即使找不到投資者,寧可自己投資,只是他發覺,發行的路愈來愈窄。

「以前我哋覺得容納多啲電影,對整個社會都係好嘅,甚至對票房都係好嘅。」但市場愈來愈不肯冒險,「淨係要那幾個題目和那幾個人演的戲,真係搞唔掂……有時去到美國Netflix都要我剪,全世界個潮流都係咁,無明星唔要,無發行商唔要,變得無咩機會……跟以前支持推廣藝術那種態度完全係兩回事。」

他兩年前製作了《十三門徒》和《屍房菜》兩齣作品,至今還未上映,一來發行難,二來戲院在疫情下關閉,這兩年來不斷磨蝕他繼續創作的意志。「生存空間幾乎係無喎,嗰個已經唔係你嘅地方。」

香港變了

在香港,疫情持續加上嚴苛的防疫政策,戲院多次被勒令關閉,也限制入場人數,更要符合疫苗要求。他慨嘆:「連呼吸嘅自由都無,你去看藝術,邊有呢回事㗎?」

兩年前,港區國安法出台,各個界別都要修例迎合國安法,商經局更改電檢指引,只要不利國安就不可上映,已批出的准映證都可被撤銷,上訴委員會無權過問。他坦言,國安法令業界措手不及,畢竟自己的電影裏也會有些時代背景,如今他也要重新剪接刪走有關內容。

「我嘅電影都唔係講呢啲嘢,我從來都唔覺得我電影有呢個問題,但現在好似無得估計,我哋都要作最壞打算,將兩部電影再剪過,不讓人有任何口實,連間接影射的都刪走了。」

「以前我嘅電影一定過得到,唔會相信有過唔到嘅可能,突然間唔同咗,一次唔批可能就永遠都唔批,落入咗個封殺名單。」

「以前唔覺得係問題,鬧下政府鬧下差人算得係咩啫,港產片十部有七部都係咁啦,大家可以講笑,存心抹黑又點啫,你唔可以被抹黑嘅咩,你可以詆毀我,我都可以詆毀你㗎啫,但現在是一啲都唔得,根本諗都唔使諗喎,已經唔係齣戲個立場問題,直情係將相關嘅嘢都刪走。」

「以前係有好清晰嘅規則,叫你去跟,畀我哋理解同接受,我唔認同係一回事,通常香港嘅電影已經自我審查到無可能過唔到,通常過唔到嘅都係我,所以我跟電檢人員已經很熟,但現在係新嘅時代、新嘅環境,無辦法了。」

他說過,藝術家就是要推動人類的界限,把那條線不斷推不斷拉,帶來改變。但這次,他承認自我審查,還要審查得很嚴苛,非常不好、不健康。但他擔心就算不刪不減,最終通過電檢, 政府日後也可秋後算帳,變相沒完沒了。他不想影響其他人,這是一份以往從未想像的壓力,從未在香港感受到的危險感。

「我覺得戇居,一定唔代表我哋進步,一定係我哋退步得好犀利,連一啲批評都接受唔到,點代表你係更加強大啦?」

「你可以錯判形勢,政府都可以錯、任何人都可以錯,但現在唔係錯喎,它係整蠱你,明知不好的東西都塞畀你,我們都好少遇到咁樣嘅社會。」

「我覺得係差唔多時候了。」

「香港好唔抵」

雲翔還有一個興趣,喜歡看網球。年僅25歲的澳洲女網球手Ashleigh Barty,目前世界排名第一,遠遠拋離排第二的球手,如日中天之際,今年3月突然宣布退休。就在那時候,雲翔敲問自己:「執着甚麼?人哋咁樣都可以放得低,我唔係連個25歲女仔都不如吧?」面對創作和發行遇上的樽頸,他覺得現在是一個停下來的好時機。

今年4月,他宣布完成最後一齣作品後,將會離開這個駐足40多年的城市,也為16年的電影創作生涯畫上句號。

「我很幸運,由我來香港到1997年,這18年是香港最好的時候。」

40年前,初來香港,他說對這個新世界充滿好奇、戰戰兢兢,「甚麼時候看香港都覺得好得意,是世界上太罕有的地方,可以中西交匯,共存得有趣、紊亂、不有序但又可行。但呢種情況一直地變,逐漸失去我們的光彩,變得單一,令細嘅嘢生存唔到,變成其他大都會咁。」

「97年後頭幾年都幾好,但呢10年大家有目共睹,我都唔想講,從城市競爭上,我哋失去競爭力,你看看新加坡、廣州幾厲害,點解會咁樣,就係因為我哋停步不前,我哋人才同資金走晒,睇住會覺得好唔抵,呢個地方唔使咁樣啫,但有時有啲嘢,現實就係咁樣話畀你聽,係咁㗎啦,take it or leave it,咁我就leave it。」

「我覺得香港唔需要,咁樣去限制固有嘅自由,覺得我哋會危害國家安全,根本就戇居,係少數人想達到步步高升嘅目的,屈咗我哋,原本我哋好地地嘅嘢不斷被改變,覺得好唔抵,最大的感覺是香港好唔抵。」

可能就是三衰六旺,之前太順利,如今香港要經歷這個低潮。

離開香港之前,他想拍一部電影,這次是關於香港的。「呢兩三年在這個特殊的情況下,人們如何活得更自由、更奔放、更反叛?部份是真實、想像或預言,我希望帶第一個訊息出來,無論在幾差的情況,你都要留返一個希望喺度。」

「既然係最後一部電影,我希望做啲以前無做過嘅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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